洪蘭:十八歲的閱讀、理想與夢
十八歲是多麼美好的年齡,已經成年卻沒有家庭的負擔,它是等著去做大學生的年齡,教室黑板上寫著倒數多少天到聯考,我們拿著課本坐在教室中,但是心思早已飛到了三十三天外。十八歲的理想現在想起來非常幼稚,但是那時真的以為世界在我們腳下,有亞歷山大「我來、我見、我征服」的雄心壯志。
我十八歲時是民國五十四年,當時社會還很保守,除了看電影沒什麼地方可去玩,加上父親有政治恐懼症,只准我們讀古人的書,他熟讀歷史,知道中國人最會趕盡殺絕,自古以來,最慘烈的鬥爭就是政治鬥爭,最殘忍的殺戮就是宗教殺戮,中國人打擊異己,外國人殺戮異教徒從不手軟。為了保護我們,父親只讓我們看已作古的人寫的東西,但是一個小孩子怎麼肯乖乖去看不合時宜的古書呢?(我是班上唯一看過《左傳》長的什麼樣的人)。所以我開始看西洋翻譯小說,第一本看的是《泰山歷險記》,後來看《基度山恩仇記》、《三劍客》、《紅花俠》,使我有一陣子想去做劍俠。
進了初中,同學在看《蝴蝶夢》我一接觸,立刻迷上莫里哀(Daphne Du Maurier)的懸疑小說,尤其這部小說拍成電影由瓊芳登(Joan Fontaine)及勞倫斯奧利佛(Laurence Olivier)主演,更增加這本小說的魅力。我去書店搜索莫里哀的小說,找到了一本《哈安惱小姐》(King's General),譯者為徐鐘珮女士,徐鐘珮的文筆流暢,文字優美,她的《餘音》、《多少英倫舊事》、《追憶西班牙》都是我百看不厭的好書,有一次我與學生閒談,發現他們竟然都不知道徐鐘珮是誰,令我非常的驚訝。難怪大家都在抱怨現在學生國文程度低落,原來這些好書都不曾看過。以前的電影名字都很文雅「春江花月夜」、「寒夜琴挑」、「無情荒地有情天」,現在呢?「麻雀變鳳凰」、「當莎莉遇上哈利」甚至直接露骨地叫「巴黎拜金女」。學生說這叫「草根性」,我不以為然。現在人誤把「肉麻當有趣」,「粗俗當草根性」,其實那是不讀書的結果。
我父親那個時代的讀書人是溫文儒雅,即使絕交也口不出惡言,最多藉古諷今,像LP這種詞是不可能出於讀書人之口,當然更不可能出自外交部長之口。 品味、氣質,風度涵養都是補習班補不出來的,也無法速成的,必須從閱讀別人的智慧中,潛移默化,變成自己的品德與氣度。 書給予了我們知識,讓我們談吐文雅、舉止得體,在不熟悉的場合也不會失禮。 它在不知不覺中教育了我們,使我們「見賢思齊,見不賢而內自省」。書也訓練了我們邏輯性,不論是偵探小說、言情小說,故事情節一定要有邏輯,讀者才看得懂,因為作者和讀者不在一個時空線上 ;作者思緒若沒有邏輯,讀者怎麼可能跟的下去呢?閱讀也紓解了我們的心情,在被聯考壓的喘不過氣時,看小說是我唯一的放鬆方式,進入書中世界後,聯考完全拋在腦後,在小說中體驗人生百態。書一闔起來,這些人物立刻不見,我還是我,好像古人傳奇小說中寫的,「進入枕頭去歷盡滄桑,醒來黃梁未熟」。我真的不曉得還有什麼比看小說更能體驗人生了。
感謝這些翻譯小說,打開了我的視野,雖然我沒有去過十七世紀圓顱黨時代的英國,但是《哈安惱小姐》的書把那個時候的風土人情描繪的淋漓盡致,好像真的走在當時倫敦的街道上一樣。她的小說幫助了我學歐洲歷史,到現在,我還認為歷史是所有科目最有趣的一門。去美國留學後,因為圖書館是開架式的,我就去把各名家的小說都找出來看。我想我的英文有進步應該歸功於當時每年暑假都窩在宿舍中猛看小說。我的近視從出國時的二五○度到後來的九○○度,雖然寫論文是元兇,但是那些小說也是脫不掉干係。
小說豐富了我的人生,使我每次去外面開會時,能特別領會當地的風光。一個再美的景點若是沒有人文歷史的襯托,不過是山水罷了。比如去到了富春江,看到東漢嚴子陵釣魚的大石,你會想起范仲淹寫的「雲山蒼蒼,江水泱泱,先生之風,山高水長」,嚴子陵的高風亮節使他的歷史評價比漢光武高;你會想到「古人不見今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你的胸襟會開闊起來,不再計較小事;你會想到「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你會把握時光去做你要做的事。歷史使這個山水馬上意義不同了。
閱讀打開了我們的視野,豐富了我們的人生,使我們十八歲的理想與夢能夠一步一步逐漸趨向實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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